监狱小餐厅靠墙两排简易餐桌格外显眼，鲜艳的橘红色犹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暖暖地烘托出过年的喜气。天花板下垂挂着五彩飘带，窗玻璃贴着大红剪纸年画，墙上图版写着今天的菜单：红烧鱼——年年有余 ，冬笋爆炒年糕——步步高，干丝豆芽——年夜饭必不可少的如意菜，萝卜丝包、糯米团——过年蒸馒头团子素来是江南春节习俗，八宝饭应该是最后上的团圆甜食，甜甜蜜蜜过大年。虽都是家常菜，却感觉到了醇浓的“年味”。

　　年前，监狱会给已达到一定刑期、入监后曾受过奖励或减刑、确有悔改表现的服刑人员一项特殊待遇，批准与一名直系亲属共进年夜饭，这比起在规定的半个小时间内隔着玻璃墙拿着听筒探视要亲近温馨得多。

　　最靠里的桌前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穿着蓝布囚衣的年轻人看上去30岁左右，年龄大的看起来起码有70多岁了，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了件紫红织锦缎外套，一幅老祖宗过大年的模样，她应该是外婆或奶奶级别的吧。小桌子上摆了好多菜，只要菜单上有的品种都点了，因为桌面小，菜盘迭加在一起，一老一少边吃边聊，不时发出低低地笑声。看她们聊得开心，走过去问道：“您是她外婆还是奶奶？”“不是，我是她妈，她是我最小的女儿，老来子，呵呵！”说罢老人家还翘起二郎腿，很悠闲地摸样。年轻的女囚也朝我微笑点头。

　　很好奇，在这种场合母女相见，掉眼泪才是呀，怎么她俩倒像是在自家客厅里吃年夜饭呢？我又问道：“您在这儿会见小女儿，心里不觉难受吗？”“开始难受，现在看她在这儿挺好，比以前长胖了，白了，也比以前漂亮了，还学了技术知识，很放心，每个月探视日家里人都能来见面。她以前过的那叫啥日子啊，那畜牲！哎，不提这些。”

　　旁边值勤的女管教说年轻人是因反抗丈夫暴力及性虐待而将丈夫致残的，已经服刑4年，表现好减了刑，还有2年多就可出狱啦。

　　那母亲告诉我：“她姐姐哥嫂都要来，最后还是让我来了，身上掉下的肉哇，跟她一起吃顿年夜饭，心就踏实了，这个年也就好过啦！看，我给她多点些菜，让她多尝几样，吃不了也不要紧，摆得满满的好看，过年嘛！”老人家又呵呵地笑起来。不忍心再打扰她们，退到一边，让母女俩在有限的时间里尽享天伦之乐吧！

　　另一张餐桌面对面是一对35岁左右的夫妻，看上去都挺有气质和修养，他们说话声音很低，隐约听到是在说儿子的学习情况，丈夫说：“这次考到全班第三名，我奖励他，陪他去爬黄山，拍了好多照片，好带给你看。”丈夫掏出本影集递给妻子，妻子迫不及待打开，几点泪落在影集上，丈夫说：“别这样，你不在，儿子长进多了，老师经常表扬他呢，一下子长大了，要是还跟着你，说不定就该宠成坏小子啦，喏……”丈夫边说边把几张纸巾递到妻子面前。我良久注视着他们，没好意思上前打扰。

　　约摸一个小时后，他们要告别了，刚才落泪的妻子语气坦然地对丈夫说：“别再来了，把儿子带好我就感激不尽了。”丈夫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下月我还来。”“不，来了我也不见你。”“行了，别嘴硬了。”“不是，是真的不见你。”丈夫拍拍妻子的肩笑笑：“进去吧。”妻子还是语气很执拗：“说好不来就不要来！”丈夫笑笑没作声。

　　待那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外，我上前急问那妻子：“为什么不让他来看你？”她的回答让我心生感慨：

　　“因为他是我的前夫，对我已经没有任何义务了。”“噢！”我一口气叹在心里：“看上去你们挺好的，为什么要放手呢？”

　　“进来之前两年我们就离了，没有原则问题，是彼此感觉淡漠无趣，是在咖啡馆里谈的离婚协议，以后除了孩子的事偶而打个电话，没有别的联系。我因经济犯罪进来了，他倒格外关心起我来，我对他感觉也变了，后悔当初任性，总看不到他的长处。”

　　“你们还可以复婚呐。”

　　“我都这样啦，还提什么复婚呐。”

　　“你内心肯定希望他来看你，是吗？”她没有马上回应。“在这里相见与当年在咖啡馆谈离婚的感觉有啥不同？”

　　“当然不一样，觉得现在更象亲人，有割不断的亲情！”她很满足地微笑着，眼里闪着泪……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管教们最最忙碌的，筹备着大墙内的年夜饭，每年的大年夜，他们都撇下亲人与不能回家的未决犯、服刑人员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年夜饭，围坐一圈看“春晚”，笑声掌声中迎接新年的钟声，在期盼中忏悔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