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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弟
2022-05-19 12:57:00  来源:检察日报

  家里兄弟四人中,我排行老大。二弟刚满月的时候就被亲戚家抱去了,因此,不管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现实中,我虽然承认这个弟弟,但实话实说,我惦记不多。三弟学业有成,博士后毕业即在大学任教了,且一贯勤勉,生活和工作应该都比我要好得多,自然也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因此也往往不很挂心。唯有小弟,时时让我放心不下,每次想起来,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总觉得我这个做长兄的对不住他,害了他。

  小弟小我九岁,我毕业参加工作那年,他正好读初中。当时家里姐姐和妹妹早已被迫辍学,三弟正在读高中。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即使是一个富庶的家庭,供养几个学生也够吃不消的,更何况我家原本就很困顿,加之我也才刚刚毕业,艰难程度自然不言而喻了。

  我工作的地方在县城,小弟就读的初中也在县城。我家离县城十余公里,回家吃饭自然是不行的,为了既能减少开支,又能方便小弟上学,我便在学校附近的一户农家租了一间小屋,每天给他做饭。我有时候工作很忙,而且还总有下乡的任务。一旦下乡,中午就不能回来,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特地把早饭多做一点,吃剩下的盖在锅里,等小弟中午放学时,自己打开煤炉热了吃。

  当时我刚毕业,从没有过做饭的经历,做饭的技术可想而知,有时甚至连菜也不炒,害得他只能用咸菜就饭吃。有几次,我特意加快了工作节奏,抢在中午时赶回出租屋,不想竟看见小弟吃的剩饭连热都没热过。我十分生气,爆粗口责骂他懒惰。我相信他当时只知道我的粗鲁,却未必知道我真实的心境——那是怎样的自责和愧疚啊!

  后来,三弟考上了大学,花销突然间增加了许多,而我的工资又很低,除了要负担三弟上大学的费用,还要负担家里的各种开支,能用在小弟身上的花费就更加有限,而我的精力也不得不发生转移。那时候,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于是小弟就渐渐地处于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他似乎也看到了家里的窘状,等学校发了毕业证,没等到参加中招考试就回家了,从此就成为一个农民。当时,他还不到十五岁。现在想来,都是我对不住他,如果我再有能力一些,就不会害得他经历了本不该有的坎坷。

  但说实话,我也确有怨恨他的时候。辍学在家后,他游手好闲,不知道替父母分担些压力。虽说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穷人家的孩子更应该早懂事的,而他仰仗着是父母最小的儿子,竟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这个比那个。眼看着父母在地里劳作流汗,他竟还有心去找人打扑克,不务正业。

  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里有段话很极端:“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人好玩乐无非算作糊涂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称他一声‘花花公子’。但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小弟虽然不曾“逼得父母动老本”——我的父母压根也就没有什么老本可动,但在我看来,他的游手好闲就是一种恶!奇怪的是,父母却从不曾责骂他,这大概就是自古有之的“庄稼佬,偏向小”的观念在作祟吧。

  1999年,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父亲因车祸去世了。三年后,小妹出嫁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母亲和小弟。我本想家庭遭此变故,小弟一定会好起来的,没想到他不但没有丝毫好转,甚至还变本加厉。

  我们家单独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距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半里之遥。我每次从县城回去,母亲总会向我说起小弟夜晚去村上打牌的事,有时夜不归宿,害得母亲一个人总是提心吊胆。听得多了,我对他的态度就逐渐由起初的怨变化为后来的恨。而这种情绪终于在移葬父亲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那天,在父亲的棺材已经放入墓穴尚未封土的时候,我突然喝令小弟跪在靠近父亲棺材的地上,而后操起一条废弃的自行车轮胎,边数落边抡圆了胳膊朝他身上抽了过去……

  我循着“有父从父,无父从兄”的逻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而在小弟,或许是因为我出手过重,也或许是他压根就觉得是我之前剥夺了他读书的权利,故意以一种不合作的态度表示抗议。我无从知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从此以后,小弟对我更加疏远了,除了必不可少的问答,几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

  后来,小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终于长大成人了,似乎变得懂事了不少。再后来我有了孩子,负担也更重了。母亲身体本来就差,加上父亲去世对她的打击,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为了让小弟替我多分担一些照顾母亲的责任,我决定在本地给他找件事情做。我不得不承认,这样做多半是出于我的自私,希望他为我多分担一些。

  然而,虽然陆陆续续我替他或者他自己找了好几个工作,但到头来却都是白忙活,他做不下去。无奈之下,小弟只得撇下母亲,远走他乡去寻事做。

  小弟一直是我最大的心病,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是一来小弟的学历太低,只是初中毕业,二来家庭状况又极差,老家连几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以这样的条件,谁家会舍得将女儿嫁他呢?而我作为长兄,为他张罗一桩婚事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几乎被这个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好在有一天他终于传喜讯回来了——我们当初还都不相信,直到他带着那女子回来看母亲,我们才确信为真。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只不过是小弟以入赘的方式去了福建。不久他们就有了孩子。母亲得知后,甭提多欢喜了,病也似乎好了许多。不过,在我自己,总还有一些解不开的心结,虽然小弟在那里过得不错,但我想起他,总会想起背井离乡这个成语来。

  平时小弟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里催小弟抱着孩子回来让她看看,可是,小弟在那里已然成了家里顶梁柱了,轻易走不开。虽然他们夫妻也曾数次确定行期,但终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未能成行。我想这或许是一种宿命吧,有时候真的不是意愿所能达成,母亲在世时终于还是没能见到她的这个孙子。当他们夫妻抱着孩子从福建赶回来时,母亲已经去世两天了。在母亲入殓的时候,我看见小弟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指着躺在棺材里的母亲,对他的儿子说:“这就是你奶奶,好好看看吧,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说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哗哗地往下流,一直流到嘴里……

  半个月前,弟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闹别扭了,并说这样的别扭已然不止一次,原因自然是很多的,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小弟每每以没能抱着孩子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而且总是把这一责任加到她的身上,有时小弟甚至独自默默落泪不搭理别人。弟妹也深为此事感到内疚:“谁知道咱妈会走得那么快呢?”电话里,弟妹带着哭腔说。

  听了弟妹的话,我思绪再也无法平静。此前,我总以为小弟是个毫无孝心的白眼狼,母亲的猝然去世,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归咎于他。当然,母亲早早去世也有我的因素在,因为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对母亲高声嚷嚷……不过,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不孝的,我总是固执地以为我的每个决定、每个举动都是为她好,而她却似乎总是误解我的善意。我还觉得小弟跟我不同,他压根儿心里就没有孝顺的概念。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冤枉了小弟。他也是孝顺的,只是有些顽劣,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我最近经常反省自己,为什么在外面我能够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偏偏在对待生我养我的母亲时会那么不耐烦,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想,小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读丰子恺的《忆弟》,忽然想起小弟来,于是就胡乱敷衍出这些文字来。我多么希望他能看到我的内心,也希望我们兄弟都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对得起我们那没享过一天清福的父母,才不辜负我们这辈子兄弟一场!(王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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